李梓新:· 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和伦敦大学学院国际公共政策专业,曾现场采访过英美法俄等多国大选以及诺贝尔奖颁奖典礼。编著出版《灾难如何报道》、《民主是个技术活儿》等多部著作。非虚构写作孵化平台“中国三明治”的创始人,致力于普通人的生活写作。
2018-04-07 南大新传
整理 | 仁青 陈雯卿 严芷莹
责编 | 马宝涓
指导老师 | 白净
开篇
三明治2011年3月成立,2018年3月23日,刚刚度过七周岁生日。
今天到了文字越来越没落的时代。大家或为它担忧,或为它唱挽歌,有人说文字过时了,也有人说文字只有被包养才有出路。前一段时间李海鹏的“ONE实验室”解散之后,大家又提出这个问题:特稿文字作者是不是只能像近代欧洲贵族包养的画家一样生存?
国外已有例子,一些慈善基金和机构开始支持写作。采用包养的机制,使深度调查报道、文字创作继续运作。另外一个出路,就是通过影视化和IP化来变现,就是所谓把真实的故事改编为电影、电视作品。这个事情讲的很热,但成功改编的作品却不多。
从BBS到抖音
我经历了从BBS到抖音的时代。
BBS大概从1999年到2007、08年,现在它已经式微。我读大学时,就在当时著名的BBS西祠胡同担任版主。BBS是早年大家发现的一个可以自由表达的市场。那时候觉得很新鲜,很多人会去认识网友、版聊、灌水。那时候,也有很多人开始写文学作品,并不是新闻,但是它让大家可以自由表达,不用写面目可憎的作文。
后来到了博客时代。博客时代我刚工作,很快去了《东方早报》,发现大家人手一个私密博客,也不是完全的私密。人们会在博客的右边放他认为还不错的好朋友的链接。那时候,大家把博客作为一种自留地,在这个自留地里自由地写作,还写得特别好。因为没有压力,有的甚至是为了抵抗新闻职业作品而写随笔。大家把博客作为一种自我表达更完整的地方,它不像BBS是个大家聚集的广场,而是一个能够自己规划的地方,也是一个自我意识觉醒的地方。
接着到了微博时代。2009年,新浪推出微博。微博一开始是讨论公共议题的,而且讨论的公共议题特别及时。因为它短,支持多媒体,手机也能用了。微博对做“三明治”是有帮助的,我们当时做的是独立网站,可以把链接放到微博里去。
接下来就是微信时代。我觉得微信时代现在已经从高峰往下走,但是还没有结束。2013年的时候,我在做我在传统媒体的最后一份工作:上海文广集团旗下的《星尚画报》。那一年,分水岭已经来临。14年3月我辞职后,全职参与“三明治”。
现在是抖音的时代,我们不能漠视,因为作为新闻人,每件事情你要当成一种现象去研究,不管你喜不喜欢。
为什么抖音这么凶猛?第一,没有首页。广场、热门话题,这些都没有,就是一个视频在播放,然后紧接着又一个视频在播放,它要让你无法拒绝。因为人每点开一个视频的成本是非常高的。抖音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的流量被烧掉之前,已经让人觉得有点意思,很多人就没法拒绝。这是抖音的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就是抖音全部都是竖屏,以前还得把手机横着拿过来看,现在这种竖屏视频就是一种新的生态。
第三,抖音的门槛低,papi酱火的时候,人家还得写剧本、混声、变音,有门槛,但抖音让每个人都可以拍,就像发微博那么简单,而且里边有很多特效,很方便。这是一个能用视频来表达自我的平台。
不断尝试新事物的经历
我在中国人民大学读新闻系,读书时代经历了第一波互联网,在校时曾去一些新网站打工,也有去媒体实习。
毕业以后我到广州,在《21世纪经济报道》做IT和财经报道。一年后,我到上海《东方早报》做财经报道。那时候25岁,穿着七分裤,做了报社最年轻的副主任,一年之后,我迷茫了,因为在财经领域当时没有人带我往更深更专业里面钻研。
后来有朋友找我创业做公关公司。我们接到的第一个项目,是帮周星驰电影《功夫》在北京、上海、成都三地做宣传推广。这个项目我们没挣到钱,但是却获得很多经验。做公关跟做新闻有点不一样。做新闻,记者不去报道,事情照样发生,但做公关不一样,你不去推动,事情就没有发生。
做了一年公关,我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我喜欢写作,希望保持我的写作习惯,于是就到汕头大学长江新闻学院和香港大学新闻与传媒研究中心帮陈婉莹教授做事。
“三明治”这个项目是我2010年底从伦敦留学回国之后不久开始做的。我想关注中国,关注同龄人,我对此充满好奇。
那个时期,个人意识开始觉醒,中国人开始不按常理出牌,有的人尝试从工作中抽离出来去享受间隔年(gap year),有的人辞职创业。身边有很多有故事的人,我们报道他们,大家也觉得新鲜。这些报道,很多是我让身在其中的人来写自己。过去记者写这些人,往往隔着一层皮,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或者是隔靴搔痒。让他们自己写自己:第一,他们有了一个平台;第二,他们本身是完全沉浸生活当中的写作者。很多人有新闻梦,但是没法实现。他们通过“三明治”这个世界,去实现自己的新闻梦。这是传统媒体没有看到的一个世界。
我经常想,如果我死了,我墓碑上写的宁愿是:“我是一个写作者、一个记者”,而不是一个公关人。
为了写作,我从公关公司辞职去《外滩画报》做了主笔。离职手续下来前的一个晚上,我要飞斯德哥尔摩去采访诺贝尔文学奖。进到得奖者下榻的宾馆,我看见两个牌子立在左右两边。一边是纽约梅隆银行,那是我的一个大客户;另一边是诺贝尔奖得主的晚宴,我知道我的人生在这里要做出选择,我要往右走,我告别了我的客户。
离开传统媒体
促使我离开传统媒体的,是发现做媒体是一场“互骗游戏”。
杂志印三万份,夸张说印三十万份,广告商才会觉得可以投一点钱。广告商也不是傻子,他也知道不到三十万,但是广告商有甲方,他们不会真实地报告甲方说这家杂志印数只有三万,他们会帮你包装印数。大家就在这种游戏里面互相分一杯羹。甲方每年总有那么一些钱,这些钱投在中国也只有那么几家优质的媒体。
杂志铺的点不够的话,广告商和甲方会说,报刊亭根本没有你的杂志,你别骗我了,我不会投广告。如果印太多呢,那所有的报刊亭虽然都挂了杂志,但是最后都会退回来。你的杂志最后就都变成了废纸,几百万几千万都变成了废纸。这件事情发生在2013年,你们不觉得很荒谬吗?当时两千万可以做多少个微信公众号?
到今天,新的互骗游戏又来了:很多人去刷点击量,大家都知道点击量是可以用来刷的。媒体可能去花五百块钱到淘宝上刷一万个点击量。这样甲方就很满意,下次还找你。大家都在这个游戏里面这样去玩。
三明治的经营
中国人对免费的东西不太看重,一定要出点钱,才能坚持。三明治是一个付费写作平台,我们推出一个激励机制,坚持写10天、20天、30天,会有一个礼物送给学员。礼物的价值超过学费,我们会送作家的签名书,大家很喜欢的帆布包,文青气息的纪念品。学员会觉得,我只要写,就能赚回学费。
我们的写作课,复报率非常高,大约在40%-50%。复报就是报了名之后重复再去报。很多课程如果复报率不高的话,就会很辛苦,得开拓新的用户池子。
我们以产品思维的方式设计写作课。国外有创意写作课,很多大学、社区提供免费课,但是没有人真的把写作产品创业化。传统媒体人的最大痛点之一,就是很多人坐在编辑部里冥思苦想想选题,走不出生活。我有一句口号:“记者不可能活在每个故事里,但是普通人可以”,因为记者有时生活经历很单薄,他们不一定有经历,而普通人是活在每个故事里的。
写作本来就应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应该跟旅行、文创等结合起来。所以我们就做了很多这样的东西。我们组织活动,在台北诚品书店顶层阁楼开展写作头脑风暴。虽然收费不便宜,但有人愿意去上这样的课。写作其实是观察这个世界,以及和很多人交流的方式。
我们想做独立出版物,通过出版物,把上海五原路做成一个创意市集,把它变得立体化。我们去年做了国内第一个写作生活节,参加的人可以在市集上卖手工。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们都会卖,我们不是传统的固化媒体。创意集市上有文创的本子、手账,也可以体验抄自己喜欢的名著,还有和陌生人对话、表演戏剧、在“梦想殡仪馆”超度自己曾经放弃的梦想,帮别人用文字看病的“诊所”等等。一切跟文字元素相关,跟故事相关的,都可以成为我们的领域。
故事可以跟空间、跟生活方式联通在一起,而不仅仅是一个平面上的东西。大家都已经看到这样一个趋势,我们也在做更多的合作,甚至在考虑去游轮上开写作工坊。这是一种体验,用户体验是今天最重要的,文字同样也可以做很多体验。
当下,你会发现越来越多的机构想找人写故事,但是找不到人。我们正在尝试合作,现在媒体难以找到一个好好写故事的记者,大家都在写抓眼球的内容,我觉得故事写作有市场。
创业像一场赌博,在创业的动态过程中,你得提前投资,包括人员储备,有时候真的不能量入为出,把人员配置到一定阶段,再从收入上补回来。
有人问我:你赚钱吗?其实,我不怎么赚钱。开一间咖啡馆还要投资几十万元,但是我从前期到现在几乎没有投过多少钱。我花的是时间、精力,写作这种事,根本不是一个靠钱烧起来的事情,而是一个我喜欢做的事情。在“三明治”,我觉得基本不要亏太多就好了。
学员作品出版了,我们会给优秀的学员发稿费,写到一定程度,其实应该出师,和学徒身份告别,得到一个写作者应该有的稿费。我们在设计这个规则,在努力地去保护这么一个小完美,是一个我们自己可以控制的事情。
我的生活写作观
我提出“生活写作”的概念。我认为,中国人有这么丰富多彩的生活,光是把自己的生活写下来,已经足够好了。非虚构这个定义本来就是有争议的,这个争议大到说今天是不是只有特稿才是非虚构?还是说只有主观捏造编故事才叫虚构?回忆录是不是非虚构?
我认为,倡导广大普通人让他们觉得自己都能写非虚构,在中国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关于真实这个事情,新闻也好,口述史也好,同样不能避免这一问题,如果有人刻意隐瞒造假你怎么核查?所有的新闻都是相对的,我承认“三明治”没有太多人力和资源来做充分的事实核查。如果说要保证百分百真实,我觉得这是一个哲学命题,不可能达到。
我相信人心,我跟学员交流的过程中,他们讲的东西我觉得要编造很难,我不敢说都是百分百真实,但是至少出现的人都要有名有姓有背景。真实是相对的,我们当然希望能够不断去接近真实。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想说的是,从我的创业故事里,大家可以看到,内容不会死。任何时代都有新的挑战,年轻人一定要创造性地去迎接挑战。
作为新闻专业的学生,你们的心态怎么样?是觉得在一艘快要沉的船上拉着手风琴?还是处在一个传统媒体本来就应该解体,新的蓬勃的互联网应用需要大量人才的时代。我觉得你们处在一个半杯水的时候。乐观的人说,还有半杯水;悲观的人说,只有半杯水了。一知半解的朋友、家长都会问,新闻好找工作吗?新闻应该怎么样?新闻现在不是很八卦吗?你们怎么回答?你们能够怎么样去回答,已经代表了你们的心态了。